2010年8月14日 星期六

渾沌之死?!

美國精神病學專家奧立佛薩克斯(Oliver Sacks)寫的《火星上的人類學家(An Anthropologist on Mars)》一書中有一篇《寧願再度失明的人(To See and Not See)》,内容描述了一個幼年失明而後因手術而奇跡般重見光明的人。出人意表的是,對於曾經失明四十多年的主角而言,「看得見」這件事並非如我們所想的是「上天掉下來的禮物」,相反地卻給主角造成極大的困擾。這讓我想起了《莊子》的一篇寓言故事,個中或有許多概念值得交相參照、思考。

《莊子》的《應帝王》篇中有一則寓言故事「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說的是“儵“和“忽“這兩個分別來自南海與北海之地的帝王時常到中央之地的帝王”渾沌”處作客。後來“儵“和“忽“想要報答”渾沌”的款待,他們看這個“渾沌“不像大家一樣有七個孔竅可以用來看、聽、吃東西、呼吸,就商量好要幫他鑿幾個來用。結果在這兩個熱心的好友的一番“努力“ 之下,”渾沌”在七天後終於一命嗚呼了。

《寧願再度失明的人》一文中的主角維吉爾在手術後拆開綳帶的那一刻,並不是如我們想象中興奮地大喊「我看到了」,而是木然地看著手裡還拿著綳帶的醫生發怔。維吉爾就此事曾經對作者表示道,那一刻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麽,因爲眼前的東西對那一刻的他而言是毫無意義的光與顔色等元素的混合,直到醫生發出聲音後他才意識到眼前的東西是醫生的面孔。換言之,維吉爾剛復明的那一刻對眼前的事物根本是「視而不見」。無獨有偶的,在《天真的人類學家:小泥屋筆記(The Innocent Anthropologist:Notes from a Mud Hut)》一書中也提到了一個類似的狀況:該書的作者曾經拿獅子的照片給非洲某個原始部落的原住民作辨認,結果他們根本看不出照片中的東西是獅子。該作者在書中解釋道,看照片也是需要經過學習的,那些沒有看過照片的原住民們一時並無法把平面影像對應到立體影像。

原來,要真正「看得到東西」,除了眼睛本身的「視覺感知」以外,還必須有「視覺記憶」來對眼睛所「看見」的東西賦予意義,才不會有「視而不見」的狀況。相對於與生俱來的「視覺感知」,「視覺記憶」是必須藉由生活中不斷積累的經驗來建構的。換言之,視覺記憶和語言一樣是後天學習而來的一種「知識」。而像維吉爾這種自幼失明而缺乏「視覺記憶」的人,剛開始看東西時並無法連貫地注視一個特定的目標,而是重覆著失去目標、隨機找尋新目標、而然後再度失去目標的過程,因爲他的大腦來不及處理眼睛所看到的東西。

相對而言,顔色的辨認算是比較容易的,因此維吉爾剛開始時和幼童一樣對招牌、霓虹燈這類色彩鮮明的東西特別感興趣。物體形狀的辨認就比較難些,特別是移動中的物體,由於有遠近大小、前後左右視角等不同所產生的形狀變化,就很容易使他混淆。例如奔跑中的狗,他甚至會懷疑是不是始終都是同一隻狗。此外,如同「盲人摸象」的故事中所說的,由於盲人們慣於使用觸覺來“看”東西,因此他們對於物體往往只有「局部」的概念。因此,很多東西在剛復明的維吉爾眼裡並沒有辦法看作一個「整體」。例如在看一隻貓的時候,維吉爾往往只注意爪子、眼睛、嘴巴、耳朵等個別的細節部分,但就是無法將之作爲一個整體來看。而在辨認人臉的時候也會有相同的問題。

對維吉爾這樣的人來說,最難的莫過於「空間」的概念了,「空間」概念的缺乏同時使得他們缺乏距離感與深度感。距離感與深度感的缺乏也是他無法把許多東西看作一個整體的原因,但更嚴重的問題在於他因此很難判斷物體的遠近和前後的關係,他甚至搞不清楚物體和影子之間的關係,而會因爲想閃避自己的影子而跌倒。「空間」的概念之所以會對維吉爾這樣的人造成困惑,其原因在於盲人們的世界只有「時間」的概念,而不是像感官完整的正常人的世界是由「時間」和「空間」的概念共同構成的。因此,盲人們總是按照時間次序以觸覺、聽覺、嗅覺等視覺以外的感官知覺來建構他們所理解的世界,可以說盲人是「活在時間裡的人」。在觸覺的世界裡,每個物體是一個個可以先後去觸知的點;而在視覺的世界裡,不同物體會以遠近不同的方式同時呈現在眼前,所以對於維吉爾這樣習慣以時間先後的觀念來詮釋距離的人來説,反倒會造成混淆。因此當他看到路上的障礙物時,會因爲抓不準自己與障礙物之間的距離而導致自己被絆倒,這使得他甚至不能像以前一樣地行動自如。距離感與深度感的缺乏使得維吉爾不靠拐杖而單靠視覺走在路上時會嚴重缺乏安全感,在心理上給他帶來難以克服的壓力。

除此之外,維吉爾在持續看東西後會很容易感覺疲勞,類似正常人用眼過度的反應。他甚至在吃飯吃到一半、鬍子刮到一半時突然看不清楚目標,最後只能像盲人一樣用手吃飯、用手摸索著刮鬍子。換句話說,維吉爾的視覺系統自復明開始就處於很不穩定的狀態,到後來甚至開始出現長時間視線模糊的狀況,持續的時間會從數個小時到數天之久。作者從眼科病理上找不出維吉爾視力波動的原因,因此他研判這是一種大腦視覺系統超負荷的神經反應。正常人之所以能夠毫不費力地建構其視覺世界,是因爲他們自出生以來就一直進行著視覺建構的動作,因此而發產出一個大型的視覺認知系統(正常人有一半的大腦皮層負責視覺處理)。而維吉爾長期失明的結果使得他的視覺認知系統不能得到正常發展,而且還處於很初級的狀態,因此他很容易承受不了持續看東西的動作。

此外,「看得見」這件事其實也帶給維吉爾額外的心理壓力,因為視覺的世界不一定是那麽美好。例如他曾經在復明後回去做按摩的工作,結果他發現顧客以往觸摸起來很光滑的皮膚上面竟然有許多瑕疵和斑點,這讓他覺得噁心而不得不在為顧客按摩時閉上眼睛。他甚至還害怕別人希望他會開車或從事一份需要使用視覺的新工作。他變得神經質,在心理上漸漸開始出現自我分裂的現象。維吉爾終究非但沒有因爲復明而「重生」,反倒在生理和心理上都經受了不少折磨。到最後,「身心俱疲」的維吉爾再次失明了,而他竟然把再次的失明當成一種饋贈-他覺得自己解脫了。他終於不用再面對令人眼花繚亂的視覺世界,而回到原先那個單純而親切的盲人世界中。

以往我們很難想象一個原先看不見的人在能夠看到這個「美好」的世界以後,竟然會有這樣令人惋惜的結果。然而,更令人感嘆的是,維吉爾的例子並不是個案,過去甚至還有復明後因爲心理壓力所造成的憂鬱而病死的案例。書中有一段話說道「感覺認知過程儘管是生理變化,但也是人人相異-人們感知並建構的不是外在世界,而是屬於自己的世界。這些過程形成了一個擁有意志、信仰和自身風格的知覺上的自我。隨著認知系統的毀壞,這一知覺自我可能隨之崩潰,個人的信仰和認同也會有所改變」,由此可以想見一個人在遭逢這種足以影響其内心對世界的認知的「巨變」時,在心理上所承受的可能會是足以摧毀「自我」的壓力,這也難怪維吉爾不願意再看到這個「美好」的世界了。由此,在《莊子》的《應帝王》篇中,那個中央之帝-渾沌的死亡就不是那麽難以解釋了。

根據個人的理解,這則寓言所要表達的概念跟《駢拇》篇類似,主要是對世人「以物易其性」的行爲的針砭。“渾沌“比喻的是“道的本體”,無謂的錦上添花、加油添醋只會傷害“道”體的清靜自然而已。而失去清靜自然的“道”就不是真正的“道”了,在這裡是以“渾沌“的死亡來作比喻。“儵“和“忽“兩人的行爲可謂是多此一舉,而那些幫助自幼失明的盲人復明的醫生們何嘗不是如此呢?此外,“儵“與“忽“兩人的名字也取得頗有深意。“儵“和“忽“兩個字合起來的“儵忽”一詞是出自《楚辭》的《遠遊》篇,意思是「看不清楚的樣子」。本文以這種諷刺筆法來表達“儵“和“忽“這兩個看似明白的人才是這其中真正“渾沌“者,而這種糊塗人主導明白人的狀況偏偏是真實世界中所常見的…

一般人的眼睛所能看到的是波長範圍在400到700納米之間的「可見光」,因此波長不屬於這個範圍的光,例如紫外線、紅外線,就不是人眼所能看見的了。由此可知人類視覺的局限性,人們能指望自己眼中所見的是世界的全貌嗎?而每個人眼睛的功能雖然有好壞之分,但大體來說應該是相去無幾,差異更大的應該在於他們的「視覺記憶」中所建構的那個屬於自我的世界。每個人在内心中所建構的世界會受其智識程度、個性、思想等因素的影響而會有所差異,不同人對同一個東西、同一件事情的觀感會有所不同就是一例。無怪乎《化書》的《耳目》篇中這麽說︰「目所不見,設明鏡而見之;耳所不聞,設虛器而聞之。精神在我,視聽在彼。跰趾可以割,陷吻可以補,則是耳目可以妄設,形容可以偽置。既假又假,既惑又惑。所以知魂魄魅我,血氣醉我,七竅囚我,五根役我。惟神之有形,由形之有疣。茍無其疣,何所不可?」,或許真正迷惑我們的,正是我們一向最信賴的感官吧。

既然如此,我們又拿什麽來「看」世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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